我做了一個夢。
不,應該說,我「曾經」老是做同一個令人熟悉又心痛的夢。
從小到大,大概因為想像力喜歡四處遊蕩的關係,我的夢總是充滿了情節和色彩。每次醒來都覺得好像很真實、卻又很不真實,常常還會一直回想夢裡的情節。
有一段時間,我常常做某個類似的夢。夢中情節可能都各不相同,但結局多半相同:有時候是明明沒拿人家東西卻被誣賴,明明沒作弊卻被栽贓,明明是受害者卻被羞辱,明明很努力卻仍然被嘲弄。
夢的結局通常是:我心中喊著「我是冤枉的」、「我沒有」、「我不是」、「為什麼」,眼角總是掛著淚,然後嗚咽著醒來。
小時候,我每次做這種夢都會很鬱卒;這樣的夢境,直到長大後才漸漸遠離我。後來回想起來,或許和自己從小讀書時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,有著深遠而悲哀的關係。
我所就讀的私校是當年的「國姓」家族所創辦的,大多數的同學都頗有來頭,也都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北京話;而我當然是少數的台籍學生。當年無論我的成績再優秀,仍然得飽受同學欺負,老師也多半以睥睨之姿對待我們這些「少數族群」。
我們缺乏伶牙利齒、出口成章的口才,常常是班上苦讀的一群;但即使成績再優秀,仍然難免受到歧視與不屑的對待。大多數同學在小學或中學畢業後,多半出國移民去,幾乎是人人都有綠卡或公民身份;而我們「少數族群」則多半留在國內,循正常管道苦讀升學。
小時候雖然懵懂無知,但總覺得心中有一股不平的苦澀,想來這大概是常常做此類惡夢的潛在原因吧!
長大之後,因為更清楚認知自己,找到自己的認同,便很少做這個「有點淒涼悲哀」的夢。而這幾年來,由於工作忙碌時常熬夜,睡眠時間不多,也因此根本無暇做夢,就算有夢,也是少淚多笑的夢。
前一陣子,恰好失散多年的同學們紛紛回國,頓時懷舊風起,中學、小學都開起同學會來。當年的小學同學相見時頻頻驚呼,說我的改變頗多,不再畏縮沈默,變得活潑開朗。
我們去拜訪了早已移民、回來探親的老師,她在台灣的住家位於國宅,客廳仍然醒目的懸掛著國旗。同學們和老師一樣大多是長年在美,但是談起政治仍然是難脫「大中國情懷」。我常收到他們轉寄的「中國美景百圖」、或是「中國憤青痛宰小日本」的文章;我也只能搖搖頭,一笑置之。
當年常欺負我的同學已經消失無蹤,過去常用我聽不懂的「深奧成語」以狂怒不斷責罵、羞辱、罰我站的老師,也已兩鬢斑白。幾十年之後再度相見,我笑著給她一個輕輕的擁抱,沒有太多的怨懟。
在擁抱中傳遞的,不只是探測著寬恕的溫度,也是考驗生命豁達的力度。
老師的眼神裡有著一絲驚訝,我對她含笑,輕輕頷首。我悠悠的想著,她可能不知道:當年這個被她罰站咒罵終日、哭得一身都是眼淚鼻涕的十二歲小女生,其實花了好幾年的時間,才能重拾對人性的信任。
我沒有一絲怨恨的感覺,因為我知道生命中起落的風浪與氣旋,早已讓我的膀臂鍛鍊得更堅強,可以釋然,可以超越。
這不是因為自己有多麼了不起,而是我終於明白:
面對生命中來自他人的羞辱、踐踏或傷害,與其一再舔舐傷口,讓不能癒合的疤痕提醒自己過去有多麼悲慘,不如好好對待自己,讓自己足夠成熟與坦然,可以柔和不受摧殘,剛強不受迫害。
困擾我的夢魘早已消失,我可以用笑容淡然面對過去的不公平,但我也絕不會再容許,任何不公不義發生在自己和所愛的人身上。恩典與公義本是一體兩面:少了前者,失之嚴峻苛刻;少了後者,失之卑劣鄉愿。
犯過的錯仍須矯正,受過的苦不該重演。
這個夢境,窮此一生,我應該不會再遇見。
我也願自己這一輩子,不再看見任何人在這樣的夢境中呼喊冤枉,流下無助的眼淚。
這是我對祢的祈求,我的主。
請祢根除,根除我心靈貧窮的根基。
請賜我力量,使我能輕易的承受歡喜哀愁。
請賜我力量,使我的愛在服事中結實纍纍。
請賜我力量,使我永不鄙夷窮人,也不會對權貴卑躬屈膝。
請賜我力量,使我的心不被日常瑣事羈絆。
請賜我力量,使我能滿懷愛意,順服於祢。
~泰戈爾.「賜予我力量」~